英国战时体制与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世界影响力
原创 李桂松等 云阿云智库•中英关系课题组
编者按:1942年发表的《贝弗里奇报告》提出了建立覆盖全民的“从摇篮到坟墓”的社会福利体系的蓝图。这份报告在战时获得了空前的公众支持,因为它回应了民众“我们为何而战”的疑问——不仅是为了击败纳粹,更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公平、更有保障的战后新世界。全文11500余字,由云阿云智库•中英关系课题组原创出品。
云阿云智库中英关系课题组成员名单
作者:李桂松 | 北京云阿云智库平台理事长
作者:李国熙 | 北京云阿云智库平台全球治理研究中心主任
作者:李国琥 | 北京云阿云智库平台空天学院院长
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世界影响力
——一部现代福利国家的诞生史诗
李桂松 李国熙 李国琥
2025年12月12日星期五
核心观点导读
云阿云智库认为,《贝弗里奇报告》并非凭空出现的天才构想,而是英国战时体制这一特殊历史熔炉锻造出的时代产物;其世界影响力则源于它精准地回应了人类对安全、尊严与社会正义的普遍渴望,从而成为一部具有普世意义的现代政治神话。
本文旨在深入探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独特的战时体制如何为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诞生、接受与实施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历史土壤,并系统性地分析该报告如何超越其国界,成为塑造20世纪下半叶全球社会政策格局的核心文本。文章首先剖析了战前英国社会经济结构的深层危机与“绥靖”政治文化的破产,继而详细阐述了全面战争如何通过国家干预、社会动员与集体主义精神的勃兴,彻底重塑了英国的政治生态与民众心理预期。在此基础上,本文将聚焦于威廉•贝弗里奇爵士及其团队的工作,揭示《贝弗里奇报告》如何巧妙地将战时形成的共识转化为一套逻辑严密、愿景宏大的战后社会重建蓝图。文章的核心部分将追踪该报告在英国本土从“人民宪章”到立法现实的曲折历程,并以其为原点,考察其对西欧社会民主模式、美国新政自由主义、英联邦国家以及非西方世界的深远影响。最后,本文将反思《贝弗里奇报告》所代表的福利国家范式在全球化、人口老龄化与新自由主义思潮冲击下面临的当代挑战,并试图从其历史经验中汲取面向未来的智慧。
云阿云智库认为,《贝弗里奇报告》并非凭空出现的天才构想,而是英国战时体制这一特殊历史熔炉锻造出的时代产物;其世界影响力则源于它精准地回应了人类对安全、尊严与社会正义的普遍渴望,从而成为一部具有普世意义的现代政治神话。
关键词:贝弗里奇报告;英国战时体制;福利国家;社会政策;第二次世界大战;威廉•贝弗里奇;社会民主主义;全球影响
一、我们同样正站在一个时代的十字路口
1942年12月,当欧洲大陆仍深陷于纳粹铁蹄之下,伦敦的街道上弥漫着硝烟与配给制面包的气味时,一份名为《社会保险及相关服务》的政府小册子悄然问世。这份由经济学家威廉•贝弗里奇爵士主持撰写的报告,在短短数周内便售出数十万册,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公众讨论热潮。人们在防空洞里、在工厂车间、在家庭餐桌上热烈地传阅和讨论着这份文件,仿佛它不仅仅是一份政策建议书,更是一张通往战后美好新世界的船票。时任首相温斯顿•丘吉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民意的洪流,称其为“革命性的”,并指示内阁成立专门委员会予以审议。这份报告,即后世所称的《贝弗里奇报告》,就此登上了历史舞台的中心。
然而,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巨大成功绝非偶然。它的横空出世,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必然产物。若将其置于1930年代大萧条的废墟之上,置于慕尼黑协定带来的幻灭感之中,置于不列颠之战的熊熊烈火之内,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其划时代的意义。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所催生的英国战时体制——一种前所未有的、高度集中的国家干预模式——为这份报告的诞生扫清了意识形态障碍,为其核心理念的普及创造了社会心理基础,并最终为其实施铺平了政治道路。
战时体制不仅改变了英国的经济运行方式,更深刻地重塑了其社会契约。战争迫使国家承担起保障每一个公民基本生存的责任,从食物配给到全民医疗,从疏散儿童到安置难民。这种“从摇篮到坟墓”的临时性安排,让民众切身体会到国家力量在提供社会安全网方面的巨大潜力。当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,人们便开始追问:既然国家能在战时保障我们的基本生活,为何不能在和平时期为我们提供同样的安全感?《贝弗里奇报告》正是对这一时代之问最雄辩、最系统的回答。
更重要的是,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影响早已溢出英吉利海峡。它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,成为世界各国规划自身社会保障体系的“圣经”。无论是西欧的社会市场经济,北欧的高福利模式,还是战后日本的重建方略,乃至遥远拉丁美洲和非洲新兴独立国家的社会政策蓝图,都能看到其思想的烙印。它所倡导的“五大巨人”即匮乏、疾病、无知、肮脏和懒惰的提法,以及以统一费率缴费、统一标准给付为核心的综合性社会保险原则,成为了全球社会政策话语体系中的通用语汇。
因此,要理解20世纪社会政策史,就必须回到1940年代的英国,去探究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如何孕育了现代福利国家的胚胎。本文将沿着这一思路展开,首先回溯战前英国积重难返的社会经济困境,继而剖析战时体制如何成为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,然后聚焦于《贝弗里奇报告》本身的思想内核与政治策略,再详述其在英国本土的立法实现过程,最后将其置于全球视野下,考察其跨越时空的深远回响。通过对这一宏大叙事的梳理,我们不仅能更清晰地把握现代福利国家的起源,也能为思考当代社会面临的诸多挑战提供宝贵的历史镜鉴。
二、山雨欲来风满楼——战前英国的社会经济困局
要理解《贝弗里奇报告》何以成为一剂“猛药”,必须先看清其所针对的“沉疴”。1930年代的英国,表面上仍是那个拥有庞大殖民帝国、工业实力雄厚的“日不落帝国”,但其内部早已被大萧条的风暴侵蚀得千疮百孔,社会矛盾尖锐,政治空气沉闷而绝望。
(一)“被遗忘的人”:大萧条下的社会图景
1929年华尔街股灾引发的全球经济大萧条,对严重依赖国际贸易和金融的英国造成了毁灭性打击。出口锐减,工业生产停滞,失业率飙升。到1932年,英国的官方失业人数高达300万,占劳动力总数的22%以上。在传统的工业重镇——英格兰北部、苏格兰南部和威尔士南部,情况更为惨烈。这些地区曾是煤炭、钢铁、造船和纺织业的中心,如今却沦为“萧条区”,失业率常年徘徊在50%甚至更高。
失业不仅仅是失去一份工作,更意味着整个家庭陷入赤贫。当时的失业救济制度建立于1934年,取代了旧有的济贫法,但其本质依然带有强烈的惩罚性和羞辱色彩。申请救济需要经过严苛的“家计调查”,官员会闯入申请人家中,评估其所有财产,包括家具、衣物甚至孩子的储蓄罐,以判断其是否“真的”一无所有。这种做法极大地伤害了工人的自尊心,被视为一种公开的侮辱。无数家庭为了获得微薄的救济金,不得不变卖家产,生活在极度的物质匮乏与精神屈辱之中。作家乔治•奥威尔在其纪实作品《通往威根码头之路》中,以充满同情的笔触描绘了这些“被遗忘的人”的悲惨生活,揭示了工业化社会光鲜外表下的残酷真相。
除了失业问题,住房短缺与恶劣的居住条件也是普遍的社会顽疾。快速的城市化进程导致大量工人阶级聚居在拥挤、肮脏、缺乏基本卫生设施的贫民窟中。肺结核等传染病肆虐,婴儿死亡率居高不下。教育机会的不平等同样触目惊心。尽管1918年的《费舍尔教育法》确立了义务教育至14岁的原则,但精英化的公学和文法学校体系,使得绝大多数工人阶级子弟无法获得高等教育,社会阶层固化严重。
(二)“绥靖”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僵局
面对如此严峻的社会危机,英国的政治精英们却显得束手无策,甚至麻木不仁。1930年代的主流政治文化被“绥靖主义”所主导。以斯坦利•鲍德温和内维尔•张伯伦为首的保守党政府,将主要精力放在应对国际局势上,试图通过向希特勒德国做出让步来避免战争。在国内政策上,他们信奉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,坚信市场能够自我修复,反对任何形式的大规模政府干预。财政大臣菲利普•斯诺登等人更是顽固地坚持“平衡预算”原则,认为增加公共开支会加剧通货膨胀,损害经济复苏。
这种政治上的短视与冷漠,导致了社会改革的全面停滞。工党虽然在理论上主张社会主义和社会改革,但在1931年因内部在削减失业救济金问题上的分裂而元气大伤,长期处于在野状态,无力推动任何实质性的变革。自由党则早已衰落,失去了往日的影响力。整个政治光谱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僵局:右翼拒绝改革,左翼无力改革。
在这种背景下,社会上弥漫着一种深刻的幻灭感和悲观情绪。许多人开始质疑民主制度的有效性,转而寻求极端解决方案。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潮在部分人群中获得了支持。奥斯瓦尔德•莫斯利领导的英国法西斯联盟(BUF)一度吸引了大量对现状不满的年轻人。与此同时,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此起彼伏,如1936年的“乔罗格游行”,数百名来自失业率高达80%的乔罗格镇的失业工人,徒步三百多英里前往伦敦议会请愿,要求政府提供就业机会。这次悲壮的游行虽然未能立即改变政策,但却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一个国家与其公民之间日益扩大的裂痕。
(三)旧有社会保障体系的碎片化与失效
战前英国的社会保障体系是典型的“补丁式”结构,由一系列零散、重叠且覆盖范围有限的法案拼凑而成。主要包括:
1911年《国民保险法》:由劳合•乔治推动,覆盖了部分体力劳动者,提供疾病和失业保险。但其覆盖面窄(仅限于特定行业),待遇水平低,且失业保险部分在1920年代末就已因基金枯竭而难以为继。
济贫法:作为最后的安全网,其“劣等处置”原则——即救济待遇必须低于最低工资水平——旨在威慑人们申请救济,充满了道德评判色彩。
工伤赔偿、养老金等专项计划:各自为政,管理混乱,资格条件复杂。
这套体系最大的问题是其碎片化和污名化。不同项目由不同部门管理,规则各异,申请程序繁琐。对于普通民众而言,要弄清楚自己符合哪些项目的资格,本身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。更重要的是,接受任何形式的公共援助都被视为个人失败的标志,是一种耻辱。这种制度设计不仅效率低下,更在无形中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和分裂。
总而言之,1930年代的英国是一个被内部矛盾撕裂、被外部威胁笼罩的国家。旧有的自由放任秩序已经崩溃,但新的社会共识尚未形成。整个社会如同一艘在暴风雨中迷失方向的巨轮,急需一个新的罗盘来指引航向。这个罗盘,将在不久之后的战火中被锻造出来。
三、熔炉与催化剂——第二次世界大战与英国战时体制的形成
如果说1930年代的英国是一潭死水,那么1939年9月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则是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,激起了滔天巨浪。这场全面战争不仅是一场军事对抗,更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。它以前所未有的力度,打破了旧有的社会壁垒,重塑了国家与公民的关系,并为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诞生准备了完美的历史舞台。
(一)全面战争与国家权力的空前扩张
战争的本质是资源的总动员。为了赢得这场生死存亡的斗争,英国政府不得不放弃战前奉行的自由放任主义,建立起一个高度集权、全面干预的战时经济体制。1940年5月,温斯顿•丘吉尔组建了战时联合政府,吸纳了保守党、工党和自由党的成员,形成了空前的政治团结。
在经济领域,国家的干预达到了极致。政府通过《紧急权力(国防)法》获得了广泛的立法授权,可以不受议会常规程序限制地颁布法令。关键产业如煤炭、铁路、钢铁等被置于政府的直接控制或严格监管之下。物资实行全面配给制,从食物、衣物到汽油,确保有限的资源能够公平分配,并优先供应军队和关键产业。物价和工资被冻结,以抑制通货膨胀。这一切措施的核心目标只有一个:将国家的所有力量集中于战争机器。
这种国家权力的空前扩张,从根本上颠覆了19世纪以来“守夜人国家”的传统观念。国家不再仅仅是市场的仲裁者,而成为了经济生活的直接组织者和资源的分配者。这种转变虽然源于战争的迫切需要,但它向全社会传递了一个强有力的信号:国家有能力、也有责任对经济和社会生活进行宏观规划和干预。
(二)“人民战争”与社会平等的实践
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不同,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英国被广泛宣传和体验为一场“人民战争”。纳粹德国对伦敦等城市的无差别轰炸,使得战争不再是前线士兵的专属经历,而是每个普通市民都要面对的日常现实。富人和穷人一同躲进防空洞,一同忍受着灯火管制和食物配给。这种共同的苦难经历,前所未有地模糊了阶级界限,催生了一种强烈的共同体意识和集体主义精神。
战时政府也敏锐地利用并强化了这种精神。宣传海报上,“你的勇气、你的乐观、你的决心将为我们带来胜利”的口号随处可见。女性大规模进入工厂,顶替上前线的男性,从事过去被认为是“男人的工作”,这极大地挑战了传统的性别角色。政府推行了一系列旨在促进社会公平的政策,例如,为了保证所有儿童,无论贫富,都能获得足够的营养,政府实施了学校供餐计划和为孕妇、幼儿提供免费牛奶和橙汁的计划。
其中最具象征意义的是全民医疗服务的建立。战争初期,为了应对可能的大规模平民伤亡,政府迅速整合了全国的医院资源,建立了覆盖全国的紧急医疗服务体系。无论身份地位,所有在空袭中受伤的平民都能得到免费救治。这一临时性安排,让数百万从未享受过正规医疗服务的工人阶级第一次体验到了“免费医疗”的概念,其深远影响不言而喻。它用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了,一个由国家组织、全民覆盖的医疗体系不仅是可行的,而且是高效的。
(三)战时舆论与政治共识的转向
战争不仅改变了现实,也重塑了人心。1940年敦刻尔克撤退后的“我们将在海滩上战斗”的演讲,激发了全民的抵抗意志。随后不列颠之战的胜利,更是极大地提升了民族自信心。然而,胜利的喜悦很快被对未来的思考所取代。人们开始普遍相信,这场用巨大牺牲换来的胜利,不应该仅仅是为了恢复到1930年代那个充满不公与绝望的旧世界。正如当时流行的口号所说:“我们为之战斗的和平,必须是一个更好的和平。”
这种社会心理的转变,在民意调查中得到了清晰的反映。盖洛普等机构的调查显示,绝大多数民众希望战后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,一个由政府主导、确保充分就业、提供完善社会保障的新社会。工党领袖克莱门特•艾德礼等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民意动向,并开始系统地阐述其“民主社会主义”的战后重建纲领。就连保守党内部,也出现了要求进行社会改革的声音,以回应民众的期待。
战时联合政府内部,工党占据了关键的经济和社会事务职位,如副首相艾德礼、劳工部长欧内斯特•贝文、卫生部长安奈林•贝文等。这使得工党的社会改革理念得以在政府内部生根发芽,并通过具体的战时政策进行预演。可以说,战时体制为工党提供了一个绝佳的“政策实验室”,使其能够在不触动根本政治体制的前提下,逐步推行其社会民主主义的主张。
(四)为《贝弗里奇报告》铺路
综上所述,英国的战时体制通过三个关键机制,为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诞生创造了决定性条件:
1.破除意识形态禁忌:国家全面干预经济的成功实践,彻底摧毁了自由放任主义的理论根基,使大规模的社会改革在思想上变得可以接受。
2.创造社会心理基础:共同的战争经历和“人民战争”的叙事,培育了强烈的平等主义诉求和对国家提供安全保障的普遍期待。
3.提供政治操作空间:战时联合政府的结构和工党在其中的关键角色,使得讨论和规划战后社会重建成为政府议程的合法组成部分。
正是在这个由战火锻造出的独特历史熔炉中,一份旨在系统性解决“五大巨人”的宏伟蓝图——《贝弗里奇报告》——才得以应运而生,并迅速点燃了整个国家的热情。
四、蓝图的绘制者——威廉•贝弗里奇与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诞生
1941年5月,时任劳工部常务次官的托马斯•菲利普斯爵士邀请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院长威廉•贝弗里奇爵士,主持一个跨部门的委员会,负责对英国现有的社会保险和相关服务进行全面调查,并提出改革建议。这个看似技术性的任命,却意外地开启了一场影响深远的社会革命。贝弗里奇本人,这位兼具学者严谨与政治家雄心的复杂人物,成为了绘制战后新世界蓝图的关键执笔人。
(一)威廉•贝弗里奇:一位理想主义的改革家
威廉•贝弗里奇(1879-1963)的职业生涯本身就是一部英国社会政策的缩影。他早年深受费边社渐进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,坚信通过理性的社会调查和专家治国,可以逐步改良资本主义的弊端。他曾参与起草1909年的《劳资争议法》和1911年的《国民保险法》,是英国早期社会改革的重要推手。
然而,贝弗里奇并非一个纯粹的左翼激进分子。他本质上是一位自由主义者,信奉个人奋斗的价值,反对国家过度干预和个人依赖。他的理想是建立一个既能提供基本安全网,又能激励个人努力的“社会服务国家”。他担心旧有的、碎片化的救济体系会滋生“依赖文化”,削弱个人的责任感和进取心。因此,他追求的是一种基于权利而非施舍的新型社会保障。
1941年接受任命时,贝弗里奇已经62岁,声望卓著但略显边缘。他敏锐地意识到,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。他决心不让自己的报告沦为又一份被束之高阁的技术文件,而是要让它成为一份能够凝聚全民共识、引领国家未来走向的“人民宪章”。
(二)报告的核心理念:“五大巨人”与三大原则
贝弗里奇和他的小型团队(包括经济学家、统计学家和社会工作者)在短短几个月内,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了这项浩大工程。他们的工作方法体现了典型的贝弗里奇风格:宏大叙事与精巧设计相结合。
报告开篇便以极具感染力的语言,将战后社会重建的目标定义为“击败五大巨人”:匮乏、疾病、无知、肮脏、懒惰。
这五个词简洁有力,直指战前社会最核心的痛点,立刻引起了公众的强烈共鸣。它将抽象的社会政策问题,转化为了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具体敌人。
为了击败这五大痛点,贝弗里奇提出了一个统一的社会保障体系,并确立了指导该体系的三大基本原则:
1.普遍性原则:社会保障应覆盖全体公民,不分阶级、职业或收入水平。每个人都作为公民的一员,享有获得保障的基本权利。
2.统一性原则:缴费和给付都采用统一的标准。所有人都按相同的费率缴费,也都在需要时获得相同标准的津贴。这旨在消除旧体系的复杂性和污名化,建立一种基于公民身份的平等感。
3.综合性原则:社会保障应覆盖人生中所有主要的风险,包括失业、疾病、工伤、养老、生育和丧偶等,形成一个无缝衔接的安全网。
此外,报告还强调了两个关键的配套支柱:
1.国民健康服务体系:提供覆盖全民、免费的医疗服务,以解决“疾病”问题。
2.充分就业政策:政府应承担起维持高水平就业的责任,这是整个社会保障体系得以维系的经济基础,用以解决“懒惰”(即非自愿失业)问题。
(三)政治智慧与公众动员
贝弗里奇深知,一份报告要想成功,光有完美的逻辑是不够的,还必须赢得人心。他展现出了非凡的政治智慧:
1.时机选择:他刻意将报告的发布时间定在1942年底,此时盟军在北非战场初现转机,民众开始展望战后未来,对新蓝图的需求最为迫切。
2.语言风格:报告摒弃了枯燥的官僚术语,采用了清晰、简洁、充满希望的散文体,使其易于被普通民众理解和传播。
3.媒体策略:贝弗里奇积极与媒体合作,通过报纸、广播等渠道大力宣传报告的核心思想,使其迅速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。
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。报告出版后,销量惊人,政府印刷的63.5万份在短时间内被抢购一空,民间还出现了各种盗版。它被誉为“人民的报告”,其受欢迎程度甚至让丘吉尔政府感到不安,担心其过于激进的承诺会影响战时士气和财政稳定。然而,汹涌的民意已经无法阻挡。
五、从蓝图到现实——《贝弗里奇报告》在英国的立法实现
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巨大成功,既是其影响力的起点,也是其面临考验的开始。将一份激动人心的蓝图转化为复杂的法律条文和庞大的行政体系,是一个充满政治博弈、利益妥协和技术挑战的漫长过程。这一过程的曲折与最终成就,生动地展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。
(一)丘吉尔政府的犹豫与拖延
尽管《贝弗里奇报告》广受欢迎,但以丘吉尔为首的战时联合政府对其态度却相当谨慎,甚至可以说是消极的。丘吉尔本人是一位伟大的战时领袖,但他本质上是一位保守主义者,对大规模的社会改革持怀疑态度。他更关心的是赢得战争,而非规划和平。他的财政大臣金斯利•伍德等人则担忧报告所设想的福利体系成本过高,会给战后本已脆弱的经济带来沉重负担。
因此,在报告发布后的近两年时间里,政府只是成立了一个由约翰•安德森爵士领导的委员会对其进行审议,进展缓慢。贝弗里奇本人对此极为不满,甚至在1944年发表了一篇题为《自由社会的充分就业》的演讲,公开批评政府的拖延,并宣布将作为独立候选人参加下届大选。这一举动虽然断送了他的公务员生涯,但却进一步将福利国家建设的问题推向了政治辩论的中心。
(二)1945年大选:人民的选择
1945年7月,随着欧洲战事结束,英国举行了大选。选举结果震惊了世界。带领英国走向胜利的战争英雄丘吉尔和他的保守党惨败,而克莱门特•艾德礼领导的工党以压倒性优势获胜,赢得了议会393个席位。
这次选举被广泛解读为一次“全民公投”。选民们用选票明确表达了他们的意愿:他们不要回到1930年代,他们要一个由《贝弗里奇报告》所描绘的新世界。工党的竞选纲领《让我们面向未来》几乎就是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翻版,承诺建立国民健康服务体系、推行国有化、保障充分就业和建设全面的福利国家。
(三)艾德礼政府的立法丰碑
艾德礼政府上台后,立即着手将贝弗里奇的蓝图变为现实。在卫生部长安奈林•贝文等人的强力推动下,一系列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法案在短短几年内相继通过:
1946年《国民保险法》:建立了覆盖全民的强制性社会保险体系,为失业、疾病、退休等提供统一标准的现金津贴。
1946年《国民健康服务法》(NHS Act):这是最具革命性的成就。它将全国的医院收归国有,并建立了一个由国家税收资助、覆盖全民、免费使用的医疗服务体系。1948年7月5日,NHS正式运行,标志着“从摇篮到坟墓”福利国家的核心支柱落成。
1948年《国民救助法》:废除了沿袭数百年的济贫法,建立了由国家财政支持的最后一道安全网,为那些未能被国民保险覆盖的人提供援助。
1944年政府还通过了《教育法》(1944年,由战时联合政府通过,但由工党政府实施)、《城乡规划法》和《住房法》等一系列法案,分别对应解决“无知”和“肮脏”问题。
到1948年,贝弗里奇所提出的“五大巨人”中的四个(匮乏、疾病、无知、肮脏)都已在制度层面得到了强有力的回应。虽然“懒惰”(充分就业)的目标在后来的经济周期中遭遇挑战,但在战后初期,得益于强劲的经济复苏和马歇尔计划的援助,英国确实实现了接近充分就业的状态。
至此,一个以普遍性、统一性和综合性为特征的现代福利国家在英国正式建成。它不仅是对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忠实履行,更是对战时所形成的“人民战争”精神的制度化确认。
六、全球回响——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世界影响力
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成功,使其迅速超越了英国的国界,成为二战后全球社会政策重建的“黄金标准”。它的影响力如同涟漪一般,从西欧扩散到北美,从英联邦辐射到亚非拉新独立国家,深刻地塑造了20世纪下半叶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。
(一)西欧的效仿与本土化
在饱受战争摧残的西欧大陆,《贝弗里奇报告》被视为重建社会秩序、防止共产主义蔓延的良方。各国在借鉴其核心理念的同时,也根据自身的政治传统和国情进行了本土化改造。
法国:在戴高乐领导下,法国建立了以职业团体为基础的“贝弗里奇-俾斯麦混合模式”,保留了不同行业间的差异,但同样追求普遍覆盖的目标。
西德:路德维希•艾哈德等人在建立“社会市场经济”时,吸收了贝弗里奇关于国家提供基本保障以维护社会稳定的思想,但更强调市场机制和个人责任。
北欧国家(瑞典、丹麦、挪威):它们本就有着深厚的社民主义传统,对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普遍性原则推崇备至,并将其推向了极致,发展出以高税收、高福利、强公共服务为特征的“北欧模式”。
(二)对美国的复杂影响
《贝弗里奇报告》在美国引发了激烈的辩论。一方面,罗斯福新政的支持者将其视为对新政理念的有力补充和验证,推动了杜鲁门总统提出“公平施政”纲领,试图建立全国性的医疗保险。另一方面,强大的商业利益集团和反共势力则将其污名化为“社会主义”甚至“共产主义”的阴谋,最终导致美国未能建立起类似NHS的全民医保体系。尽管如此,报告所倡导的普遍性理念,仍然深刻影响了美国后续的社会政策讨论,如1965年建立的联邦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。
(三)英联邦的遗产
作为前宗主国,英国的政策模式对英联邦国家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。
加拿大:在1960年代,加拿大总理莱斯特•皮尔逊领导下的自由党政府,以英国NHS为蓝本,逐步建立了覆盖全民的省级医疗保险体系。
澳大利亚和新西兰:它们也相继建立了以税收为基础的全民医疗保健系统,并不断完善其社会保障网络。
印度:作为新独立的最大民主国家,印度的宪法序言中明确写入了建立“社会主义”国家的目标,其早期的发展计划深受费边社会主义和贝弗里奇思想的影响,强调国家在提供教育、医疗和基本生活保障方面的责任。
(四)非西方世界的吸引力
对于二战后纷纷独立的亚非拉国家而言,《贝弗里奇报告》提供了一套摆脱殖民遗产、实现国家现代化和民族复兴的诱人方案。它所代表的国家主导、社会公正和经济发展相结合的理念,与许多新兴国家领导人(如埃及的纳赛尔、加纳的恩克鲁玛)的抱负不谋而合。尽管受限于经济能力,这些国家未能完全复制英国的模式,但报告所蕴含的发展型国家和社会投资的思想,成为了它们制定社会政策的重要参考。
(五)国际组织的推广
联合国及其下属的国际劳工组织(ILO)在推广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理念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。ILO在1942年通过的《社会保障最低标准公约》(第102号公约),其核心原则与贝弗里奇的普遍性和综合性思想高度一致,为全球社会保障体系的建设设定了基准。
七、遗产、挑战与未来
自1942年问世以来,《贝弗里奇报告》所开创的福利国家模式,在保障公民基本权利、促进社会平等、维护社会稳定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。然而,进入21世纪,这一模式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。
(一)福利国家的成就与内在矛盾
福利国家成功地将“匮乏”这一巨人关进了笼子,大幅降低了贫困率,提高了全民的健康水平和教育程度,创造了历史上最长的和平与繁荣时期。它所体现的“社会公民权”理念,已成为现代民主社会的基石。
然而,其内在也存在着深刻的矛盾。贝弗里奇模式建立在“男性养家糊口”的家庭模型和稳定的终身雇佣制之上。随着女性大规模进入职场、家庭结构多元化、以及灵活就业和零工经济的兴起,这一模型日益显得不合时宜。此外,普遍性原则所带来的高昂成本,也使其在经济下行周期中变得脆弱。
(二)当代挑战:全球化、老龄化与新自由主义
全球化:资本的自由流动削弱了民族国家的财政基础和政策自主性。企业可以轻易将生产转移到低税率、低福利的国家,迫使福利国家在吸引投资和维持福利水平之间做出艰难抉择。
人口老龄化:战后婴儿潮一代的退休,加上人均寿命的延长,导致领取养老金和医疗服务的人口比例急剧上升,而缴纳社保的劳动人口比例相对下降,给公共财政带来了巨大压力。
新自由主义思潮:自1980年代撒切尔-里根时代以来,强调市场效率、个人责任和小政府的新自由主义思潮,对福利国家的正当性提出了根本性质疑。私有化、市场化改革(如引入“内部市场”机制到NHS)成为常态,普遍性原则被“瞄准”和“有条件现金转移支付”等更具选择性的政策所取代。
(三)反思与重构:贝弗里奇精神的当代价值
面对这些挑战,简单地回归或抛弃贝弗里奇模式都是不可取的。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批判性的继承和创造性的转化。
重申核心价值:贝弗里奇精神的核心——即社会团结、风险共担和对每个公民基本尊严的保障——在今天依然具有强大的道德感召力。在一个日益不确定的世界里,人们对安全感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。
适应新现实:未来的福利国家需要更具灵活性和包容性。它应该能够适应多样化的家庭和工作模式,将社会投资的重点从单纯的收入维持转向人力资本的终身培养(如全民基本技能教育、终身学习账户),以增强个人在快速变化的经济中的适应能力。
探索新模式:一些新的理念正在涌现,如“全民基本收入”,它试图以一种更简洁、更少官僚主义的方式提供基本安全保障,同时解放个人的创造力。这可以被视为对贝弗里奇普遍性原则的一种数字化时代的重新诠释。
八、结论:一部永不落幕的史诗
《贝弗里奇报告》的故事,是一部关于理想如何在历史的熔炉中被锻造,并最终改变世界的史诗。它始于英国战时体制这一特殊的历史情境,成于一位改革家的远见与雄心,兴于人民对更好未来的共同渴望,并最终成为一股席卷全球的思潮。
它的伟大之处,不仅在于其精巧的制度设计,更在于它成功地将一种关于社会正义的道德愿景,转化为了可操作的政治纲领。它告诉我们,国家不仅是权力的象征,更可以是希望的载体;社会政策不仅是冰冷的数字,更可以是温暖人心的力量。
今天,当我们站在新的历史十字路口,面对气候变化、人工智能、全球流行病等前所未有的挑战时,贝弗里奇所代表的那种通过集体行动来应对共同风险、通过制度创新来追求共同福祉的精神,依然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。这部诞生于战火中的蓝图,其真正的生命力不在于其字句的永恒不变,而在于它所激发的、关于如何构建一个更公正、更安全、更有尊严的人类社会的永恒对话。这场对话,永远不会落幕。